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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巡逻队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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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8-1 07:22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巡逻队二稿

巡逻队二稿
      
   
    巡 逻 队
    许多年来,极力想忘却这一段记忆,何况记忆中的人们已然全数作古,长眠在黄土地宽厚的怀抱里。他们的学问,在信息化的今天已然全无价值,不过作为精装平装的故纸堆在图书馆的角落以蠹鱼为伴。所以我以为这种忘却是有充分理由的。然而每逢秋雨潇潇的夜晚,那几张苍老的面孔总会走马灯般逐次浮现,无助且悲凉,仿佛责备着什么,夜晚愈深愈见得分明,使我惶惑窒息,似乎不写出来就不得安宁。今晚索性草草急就,了断这段夙债罢。
    六十年代一个秋雨潇潇的晚上,物理系的赵教授,六六年夏季以来头一回敲响了我家的门,说是筹委会要他传达命令:周、李、孙、钱、赵五个教授当晚负责家属区的警戒。据可靠情报,“五湖四海”要在夜间攻打学校。
    其时史无前例的革命进入新阶段,斗争已深化到造反派自家战壕里去了,派仗正打得轰轰烈烈,皓首穷经的教授们成了人们不屑一顾的虫豸。他们安安生生地呆在按家庭人口数量重新调整过居住面积的家里,孜孜不倦地修订增补那些永远不能符合要求的检讨材料,有的居然还胖了些。
    然而似乎非要给他们的祥和日子增添一些不安成分,这年初夏,便传说有了个名叫“五湖四海”的匪帮。纠合了各地的不逞之徒,不讲路线,也不属于任何派系,只是一味打家劫舍,得手便化整为零,不久又会啸聚于其他地方。秋凉以后,消息更不妙了,一阵说抢了洛阳,一阵说到了潼关,风声鹤唳,看看就要轮到古城了。
    人们的目光,自然转向了各式委员会。而委员会们却一反凡事总须抖搂个底儿掉的作风,莫测高深地保持缄默,足见形势之严峻。
    即使运动中已经见惯了各种荒诞不经的怪事,赵教授传达命令的认真劲儿仍令我忍俊不禁。那年我十来岁,黑崽子,乐天派,不相信世界上有敢与运动抗衡的鬼魅魍魉。即便真有,几个老爷子管什么用,五人中最年轻的赵教授,当年也快六十了。
    “可是……赵先生,我家周先生感冒了,正发着烧……我替他去行不行?”母亲歉然地轻声说。父亲服了药,刚刚睡去。
    “啊呀周太太,那可不必,那可不必了……”赵教授苦起了脸,老母鸡护仔般垂着两臂连连欠腰,“今晚执勤的都是男同志,周老既有病,不去也不要紧……”
    “那么我去。”我琢磨凑不够人数他不好交差,反正呆在家里没事,便自告奋勇地说。
    “极好,这个极好。”赵教授登时眉开眼笑,“有一员小将,我们的队伍就强干得多了。小胖呀,赵叔叔要向你学习了。”
    需要说明的是,即使在运动中,学院里的老一代教师们还习惯地互称“先生”,够上年高德劭的称“某老”,内眷则称“太太”。外界的人听了,必觉得古怪。但那实在不过是一点无害的抱残守阙,同今日依然有称“同志”者同。
    八点一刻,我们准时在孙教授家门前聚齐。只有我是空着手去的,其余的每人都擎着一根木棍,赵教授和孙教授还带了搪瓷面盆,说是紧急情况的报警装备。
    于是沿着一条以煤渣做骨料的混凝土路向南进发,木棍拖在地上,喀拉拉响,听着象有一个排的兵力。这段路是教授们上课走了多年的老路,亮着三、四盏路灯,走得很塌实,十来分钟便到了当晚防区的边缘,即校医室楼前。接着往西,折北,进入以往的讲师住宅区。四百多米黑忽忽的行程中,只遇到一盏幸存的路灯。路的两边,茂密的灌木由于长期没人修剪,湿漉漉的枝叶团团簇簇侵入路面,不时撞磕在我们的脸上身上 。四位教授执行起任务来象做学问一样严谨,凡是藏得住人的地方,都要用电筒前前后后仔细照几遍,抑或用木棍拨一拨,仿佛那密不透风的冬青丛中会隐蔽着入侵者的内应。
    “东北角化学药品库周围的那片空地,是防守最薄弱的地方,”确信住宅区没什么异常情况后,赵教授忧心忡忡地说,“筹委会要我们重点警戒那个地区。”
    “什么?什么?”钱教授没听清,急急地大声问。
    “小声点啊,不要让坏人听到了!”李教授惊恐地提示,他的声音与钱教授的余音纠结,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高声说话而不知其高,是多年教书生涯养成的毛病。
    五个脑袋凑到一起,赵教授把说过的话又小声重复了一遍。
    “敌人的情况,你该介绍得更详细些才是。” 钱教授不讲情面地谴责。这个倔犟的老头子,六六年查抄他家时,居然还敢以学术研究的方式和人家商榷“十六条”有关规定,结果打碎了眼镜不说,被抄的教授中数他家抄得最彻底,书籍、手稿、字画、古玩、在英国教书时买的陶瓷餐具、牙柄手杖……牛鬼蛇神封资修的各色劳什子,拉走满满九架子车,不好搬动的红木家具,也刀劈斧凿一通,搞得他几乎家徒四壁。
    “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赵教授无奈地解释,开始部署任务,“孙老,李老,您两位上了点儿年纪,就在三十九栋、四十栋这一带转转吧,累了就回家歇歇。钱老,您和我,还有小胖,我们三个人负责防守药品仓库,好不好啊?”
    “这……怕不妥当吧?”李教授瑟瑟地抗声反对,“药品库那边太偏僻,没有灯,路也不好走。三个人的力量,太单薄了些。我的意见,无论到哪里,大家都一起去。”
    孙教授不说话,抬脚就朝东走。
    “那么……那么一起去好了,”孙教授的脾气,大家都知道。赵教授的运筹帷幄顿成泡影,他忙忙地赶上去,“孙老,您脚下留点神。”
    队伍又开始行进,不久便到了药品库所在的荒地边缘。这片荒地四十来亩大,长满半人高的蒿草,是我儿时捉藏、玩打仗的乐园,东边和北边环绕着院墙,院墙外面便是开阔的农田了。一条勉强可辨的小路由脚下蜿蜒而去,通向荒地中央那间孤零零的木板房子。房子里堆放着盛装化学剂的坛子和其他一些杂什,屋外面环以铁丝网,中间的大门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自来人迹罕至,即使在运动之前,每月也不过那么一两次,工友到这里来取实验用的药剂。
    刚进入荒地,队形便零乱起来。小路几乎为杂草遮没,路面泥泞不堪,又滑,又粘,走着不了几步鞋子便会被拔脱。我搀着孙教授,赵教授搀着李教授,钱教授最英勇,踏着荒草走在小路边上,给大家的脚下打着电筒,他的裤子一直湿到裤腰 。我们在泥水里三步一歇,两步一停地颠踬,不象巡逻,倒象是在挣命。好不容易才捱到药品库的铁丝网外,光秃秃也没个歇脚的地方,老爷子们累得失去了矜持,一个个象年迈的老农,扶着棍子蹲在地上只顾喘气。
    “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我左左右右转了北京白癜风医院一圈,忍不住抱怨道。
    “为了学校的安全,咱们淋点儿雨有什么要紧。”孙教授喘息已定,站起来昂然说道,接着又问,“小胖,听说你爸爸病了,不要紧吧?”
    “感冒了。”
    “回去后告诉他,就说孙伯伯讲了:‘努力加餐饭!’……把脸盆还给我。”
    刚才在路上,主要的辎重—两只面盆—都被我要了来,四枝“大”则得其所哉地都做了拐杖。
    “围墙那边,草深,没有路,我们就不必去了。这里……”赵教授果决地用木棍捣捣地面,“这里就是我们今晚防守的阵地。他们若越墙而来,必然被我们发现。”
    接着,他打亮电筒,看看表,郑重地宣布,“时间差不多了,筹委会要我十点半准时去他们那儿取口令。我不在的时候,钱先生,您多点儿心。”
    “他们为什么不事先告诉你?这简直是……”钱教授的牢骚发了一半,又忿忿地打住。
    “打仗的事,咱们都不大懂。”赵教授说着,脱下雨衣,“孙老,您披上这个吧,伞打久了也累人。过会儿我带两个小凳子来,大家可以轮换坐着休息。”
    赵教授走了。好一阵子没人吭声,似乎各自想着什么心事。我有点儿纳闷,这群由来健谈的老爷子自六六年八月以来头一回聚到一起,想必该有许多亟待交流的信息吧。
    远处寥落的灯火在浓密的雨雾中收缩成一团团蒙胧的橙黄斑点,除脚下的大地依然坚实,自己的身体和万物仿佛已然消融在因潮湿而显得格外稠厚的黑暗中了,空气里流动着腐朽的木料发出的甜腻腻的腥味……寒蛩不鸣,老爷子们北京白癜风医院亦沉默不语,铁丝网内库房屋檐下水滴坠落的声音就十分响亮了。那节奏一会儿像正步走的士兵般整齐划一,一会儿又争先恐后地凌乱起来,接着又从容不迫地返回同步。如此一丝不苟地反反复复,仿佛不停地教唱一首旋律简单的歌子,恼人并且磁性。
    “如果此刻有可疑的人来,我们又没有口令,该怎么办?”李教授打破了沉默,不安地问。
    “我们就命令他站住。”钱教授胸有成竹地应道。
    “然后……又怎么办?”
    “怎么办?……我们只能让他站在那里不动,等赵先生回来就可以搞清是不是敌人了。”
    “人家怕不会那么老实吧白癜风患者都有什么鱼不能吃。”我冒冒失失地插了一句。
    钱教授一下被噎住了。
    “小胖说得有道理,”孙教授突然发话,“并且,很可能,来的不止一个,是许多许多。”
    “那……我们就只有抵抗了。我们是不能够撤退的……孙老,你说是吧?”钱教授悲壮地说,“小胖,你还年青,腿脚又灵便,你在这里硬拼是没有什么价值的。趁我们抵挡住他们的那一阵儿,你就拚命往回跑,一边敲响面盆,叫起大家做好准备……你听清楚了吗,小胖?”
    顾及他的自尊,我很勉强地应了一声。唉,说实在的,此刻我想的是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父亲,幸亏换了我来,否则情状不堪设想。
    “五湖四海”究竟怎么回事儿,至今弄不清爽,总之没听到什么人说亲眼见过。但若因了秋夜漫漫,闲得发腻,把这伙被运动搞得瘟头瘟脑的老爷子们从家里闹出来,如此这般调理一番,却是只有深谙老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固有德性的大脑才会具备的想象力,深刻、老辣、屡试不爽,本可以成就一个半个塞万提斯的。当然了,这雍容揖让的一群在阴冷的黑暗中表现的那种东方式的,滑稽透顶而又毫无价值的老山羊一样的忠诚、坚毅、果决、慎独和蕴藏在那些孱弱躯体深处的尚武精神,当士兵倒挺合适,可惜个个手无缚鸡之力。
    ……雨声中传来游丝般若有若无的喘息声,似乎愈来愈近,我们渐渐警觉起来。突然一阵劈里啪啦响亮,打破了使人几乎入定的等待。我打开电筒,照见来路上一个人正甲虫般手足朝天地在泥水里挣扎,雨伞、木棍和小凳滚了一地。
    “赵先生!”大家一齐惊叫,刚一迈步,又跌倒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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