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我是哪根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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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凉北离歌
时间:
2017-9-4 10:43
标题:
我是哪根葱
我是哪根葱
今天的云彩扎堆,天只剩了道道蓝线。一群飞鸟由东北向西南掠过,密密麻麻的黑点,我须瞪足了十分精神,才能在蓝白交错的天空发现它们。太阳爬上了铁塔,它升的很快,像是下面有人使劲地托,上面有钩子倾力地扯。周边的云彩霎那间被湮没在血红变炽白的光芒里。工厂大门外的小树,叶子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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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微晃,落下的尘土,在阳光中形成了千军万马,奔流而下,盖住了树下翠绿的草丛。隔着淡绿色的玻璃,我的脸热了。
我从车间里出来,站在院子里,听到熟悉的喇叭声响起来了。真好的一天,如果不是厂里今天办丧事,我还享受不到这样的好天气。我还得在小黑屋里憋一整天,捧着收音机听单田芳说故事。
老马在门口蹲着,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烟,露出两排黄牙齿。他说:“好死不如癞活着。我癞活得很好。年初刚出门,老婆一个劲儿地叮嘱,这天要是热了,就多喝水,要是冷了,就穿棉袄。在家里从小到大,茶水杯子咱就没离过身,这是跟我爹学的。多喝茶,多撒尿,肚里不长瘤。我很少吃猪肉,可我天天能看见猪跑。还有厂长家的那条狗,它呲着牙想吃了我,我不怕,因为它脖子上有根铁链子。我从来不怕四条腿的狗,也不怕吃不上猪肉。”
“那你怕什么?”
他小心地把烟接上,把脸对着我:“我怕没人跟我说话。”
我点点头,穿过院子,余光看到老马站起身,跟着我。我停下,他也停下。我回过头看着他,他用眼神试探了两下。见我没反应,他重新蹲回去,继续跟自己说话。
院子南角的药品仓管室里有一张小桌和一把椅子。桌子是办公用的,椅子是给我坐的。屋里很黑,目不见三尺,我需要手脚并用,才能摸索到椅子的位置。坐下以后,稍一挺腰,头便能碰到一盏节能灯。不用找开关,我用手指弹了两下,灯就自动亮了。
墙角扔着两把扫帚,下面压着一块砖头,我把它拿开,找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武侠小说,看了两眼,突然想起有什么事还没干。我把书塞进去,摸摸脑袋,想不起来什么事了。我抬抬头,左右瞧瞧。这屋没有窗子,潮气冲天,呆的久了,我感到膝盖酸麻,肌肉抽紧,骨头发凉,脑袋发晕。我急忙跑出去,喘了口气,看了一眼四周的环境。
除了老马,工友们都在忙着,厂房四周挂满了白幡,会计曲玲和打字员王美丽,忙得尤其认真。她们的眼角噙泪,胳膊上套着一对黑纱,上面有白色的字,但是阳光很剌眼,看不清。我特意跑到了背光的墙根,像只野猫。快到她们身后了,我仔细地瞧。她们注意到了我的动向,猛地转过身,对我怒目而视。
“上面,是什么字?”我好奇地问。
曲玲一白眼:“你管不着。”
王美丽对我指示道:“一边呆着去。”
我猫下腰,重新走进来。电灯又灭了。我重新弹了两下,还是没亮,便伸手去摸灯绳,使劲一扯,灯绳断了,灯也亮了。这次它好像上了火,亮得很愤怒,吓了我一跳。
仓管室有两个小门,一个是进来的门,紧靠小桌。一个是进去的门,在我背后的墙上,用一张破门板和两张变了色的绿帆布挡着。车间需要药品时,会有两个脸色发黄身材瘦小的工人捧着条子来敲门。他们的脸一大一小,一个年老一个年少,在门窗上露一下,挤一下嘴唇,伸出手指头一晃。我看到车间主任的签名和一个红印盖章,才会让他们进来,默不作声地合力搬开障碍物,把这扇门打开。
进去以后,是一间很大的屋,大约有两间正房般大。比外面要黑一些,有一扇嵌着小通风机的窗子,下面有一个拉线。一拉,啪!呜呜呜地转起来。刺鼻的味道慢慢减轻。我们三个人拍拍胸脯,互相一笑,情绪便松驰许多。
这里面堆满了成袋成桶成盒成瓶的各类化学药品,包装上无一例外地画着一个黑色的骷颅,面目狰狞。我看一眼条子,便老练地用手一指:“在那儿,自己拿吧。小心点,这屋下面就是阎王殿!”
他们点着头,互相鼓励,把药品抬出去。有时贵重的药品还要先放上电子称,记下重量。他们对我毕恭毕敬。所以我一直认为,我在这家工厂干的是技术活,因为我负责使用电子称,用手指和眼睛来工作,而其他人只能戴上皮手套,穿上齐膝水靴,去和这些剧毒的药品打交道。
他们干活的时候,我就在窗子的斜角上冷眼旁观,看着他们把手伸到药水池子里,把镀金的货不停地翻来翻去,一干就是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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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个小时。“翻货”这个动作是一分一秒也不能停的,谁停下谁倒霉,看见一次罚五十块,两次扣半月工资,三次开除,没有工资。所以车间里一直响着“哗啦哗啦”翻货的声音,还有货架子落在通电的铜管上迸出的“啪啪”的火光声。中午的时候,他们花半个小时无声无息地吃完饭,再冲进来接着干。
到天全黑下来,黑得满天都是焦炭时,厂长开着一辆黑色汽车从院外进来了。他非常认真地穿上水靴,到车间里转一圈,把每一个人的脸都看上一遍。他的眼睛冷得像两个水晶玻璃球。他在门口抽支烟,然后晃晃脑袋,说:“下班。”
太阳下山很久了,城市里的灯火亮了起来,我们便三五一群地从工厂大院里走出。出门的时候都得站住,让两个保安摸摸腰,再听他们的号令,原地蹦两下。他们说:“跳!”你就使劲向上跳,双脚结实地落在水泥地面,浑身抖一抖。他们见你的怀里没落下东西来,便说:“走!”今天你就自由了。
刚开始摸腰的时候,我很不自在,有点反抗意识。大家和我一样,脸都胀得通红,觉得自己的腰被人摸了,心里头就慌慌的,少了点什么,走起路来脚底下发虚,不敢踩实了大踏步地走。路上看到人,自觉地就朝墙角里躲。后来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摸腰的时候,大家有说有笑,高兴地抽着烟,说着笑话,好像自己的腰被人摸两下,说话便可以大声了。
沿着海边的小道在黑暗中疾走,大约有三百米,便奔出了工厂区。我们走到让人的脸色变得腊黄的灯光里。那边是城里人买了楼房之后废弃的平房区。名字叫南姜村,我和老马、李短就住在那里。
年初刚来,我站在下车的地方,望着头顶上的路灯傻看,城里人笑话了我老半天。从东平开过来的锈迹斑斑的大客车,天刚黑下来就突然停在了路边。大客车一停下嘎嘎吱吱的喘气声也随着停了,车头颤了几下,接着鸣了一阵笛。人们躁动着从座位上窜起来,往窗子外面钻。
司机说:“你也到了,下去吧。”他把我推了下去,我倒在大车的旁边。接着下来的是我的行李,砸在了我的背上。
我在车上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这个梦从早晨开始做起,伴着阳光强烈,到满天星辉。我的身体晃晃悠悠飘来飘去,又是山又是水地在半空中转悠,始终没转出个头绪。我觉得这车是载我去升仙了,因为它越走越高,直窜向云彩和蓝天。那时是在山顶的盘山路上,车左摇右摆颠簸前进。我睁开过一次眼睛,看到山下是片片红瓦房和篱笆墙。
我伸出舌头,说:“城里人就住这儿?”
不知道是谁回答我:“还得往前走,下了这座山,再翻过那座山,过了河湾,走两个小时,就能到了。”
我没听清楚。有孩子的哭声和屎尿的臭味,人们挤着我,把我朝窗外挤。我反抗着,在座位上滚了个蛋,继续睡。醒过来,我已经到了车底。行李扔在路边。
一杆雪亮的路灯下面,灯光逼眼,我吹着海风,发现手臂的颜色有点失真,路灯照得我直犯晕。到处都是楼房和汽车,四面八方向我压迫过来。我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道该走哪一条路。幸好城里的路面很干净,比家里的坑还要干净,我索性枕着行李,身子躺在路上休息了一会儿。
人们从我的身边走过,垂下头来望着我,我瞪着眼,对他们笑。他们也笑,手伸进兜里,摸出几个硬币,扔在我的脑袋边。
我分辩道:“我不是 他们说:“拿着吧 我四只手一阵乱抓,把钱揣进口袋,然后望着他们:“这是城里吗?”
他们点点头:“真可怜!”
老马光着上身,穿着拖鞋,特立独行地从围观的人群中挤了进来。他的头发参差不齐,脚下稍有震动,头上就直落白色的雪花。肩膀上一片白,像搭了块白毛巾。
见到这么多人,他咧开了嘴笑着,又见到我,他闭上了嘴,表情变得非常严肃。他说:“一看你就是个土老鳖,快站起来,站直。”
我从地上爬起来,把腰挺得像标。我说我不是,你才是。他和这一群城里人,都仰着头笑,观赏着我的神情。我把从家乡拿来的烟,想对他们散一圈。人们摇着头,躲避着,突然就全都消失了。
我只好对老马一个人说话:“你老婆又生了一个带水沟的。”
老马失望地摸摸头皮,把烟在手中掂了掂,塞进嘴里点上了,他说:“高低贵贱就这一辈子了,再生个儿我让她做我的娘!”
老马提着我的行李,在前面带路,我们走进一个胡同的最深处。房东是六十多岁的卢老太太。儿子在开发区新买了楼房,娶了媳妇。这旧房子成了无用之物。老太太本来不想放租,留着养老,但他自作主张,租给了老马、李短,和另几个女孩子。每到月底,他就骑着一辆红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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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来收租金。他在大清早人们刚要起床去上班时,敲打着每户的小木窗,“收钱了!”他高声叫着,把车堵住院门,坐在上面,拿出手机来晃着。
女孩子们惊慌地穿上衣服,披着头发端着水盆走出来。见到他,又拐回去,几个人商量一番,把钱给他。
老马和李短听不到他的叫唤,我只好打开窗子,对他说:“等他们醒了,你再来吧。”
他的舌头捻着手指,眼睛一瞪:“拿来!”
我掀开老马的枕头,找出一个小包袱。老马伸手压住。我夺过来,他接着睡了。我便找出钱,递给房东的儿子。
大院里一共有七间房,住了六家,余下的一间是共用的厨房。各家的煤气灶都放在里面,每家有一个用木板子和凳子搭起来的锅台。菜都放在睡觉的屋,生怕被人偷。整个院子的月租是四百元,各家分摊,电费自理,屋门口挂着小电表。水费是每月十五块,平均分摊。
我小心地跨过门外的大水坑,跳进院子里,李短正捧着自己的肺,趴在厕所门口。我看到他身前有一摊不太鲜艳的血水。
老马踢了他的屁股一脚:“小李,老乡来了。”
我说:“小李,在吐什么?”
李短不抬头,只是屁股动了动。他张大嘴,把拳头伸进口腔,使劲朝外拽。我皱皱眉头,跟着老马进屋。
老马说:“他吐的是金水,我吐的是银水。”说完,他也捂住了自己的胸,用力地咳。我给他倒了杯水,他把水泼在了身上。他说:“兄弟,陪我说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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