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
我下乡那年,我才十六岁。
还没怎么种几天地,就赶上阳安铁路开工,要大批民工,我也背上铺盖,和村上贫下中农、男女老少,一同到山里修铁路。
从村里至工地,得步行三天,头一天晚上赶到盐井坝,那是个山里的小镇,我们在一家房檐下打铺住了一宿。第二天又继续走。说实在的,背个大背包,我们知青还又多了个脸盆什么的,有点累。
路上青山绿水,风景倒好,可看多了也不新鲜。
才出村时,队伍前头打着旗,迎风招展,呼啦呼啦的飘,不知何时,旗已卷了起来,静静的,只有疲惫的脚步声。
闷头走路,更觉路长。
有人提议,让老余唱山歌。
老余三十多岁,清癯的脸上,一双大眼特别明亮。他的铺盖上插了一支笛子,特别显眼。那笛子不象买的,可能自家用山竹做的,只是颜色深黄,上边还带点油垢,不用说有一些年份了。
老余不吭气,说不定也累得够呛。
“唱不唱?我给你买包烟。”
此话一出口,大家都来精神了。
说买烟的是我们小队的才娃。
“人家都给你买烟了。”
“把你那李二嫂开店唱唱吧?”
老余诡秘地一笑,没说话。
山路弯弯曲曲,路边桐子花才开,有的淡红,有的淡紫,春天的太阳,暖洋洋地,人也有点懒,两腿软软地走。
忽然,一声悠长的“哟――――――哟哟哟哟哟哟哟,哟喂-”
这一声,正是巴山里的高腔,尖尖地,又高又纯又圆,直钻入人心里,浑身舒怛。
“唱开了。”有人低声说。
“掌柜-娘子-站柜台,两个奶奶甩-起来。”
众人听得哄然大笑,
他
手指关节是否容易得白癜风却一本正经,继续往下唱:
“门前大路任客走,店里东西任我卖。”
这大概就是“李二嫂开店”了。
秦巴山区老林的路边,一般走个十里二十里就会遇上一店。所谓店,常常就是一家人家,木板房子当路那面开一扇大窗,卖些零碎物品。再有两间空房歇客,打尖吃饭就在主人家中一锅吃。不请伙计,男主人就是老板,女主人就是老板娘子。当地人不知为什么都把这种店叫“川心店”。
李二嫂开的想必就是这种店了。
……
“金凤银钗我不要,一束野花头上戴。”
桃花红衫惹人眼,杨柳细腰窄又窄。”
老余嗓子瘦瘦地,尖尖的,象黄莺。
……
“绣一朵牡丹春带露,绣一朵莲花鸳鸯来。”
……
两只眼睛水汪汪,两只胳膊比藕白。”
“一儿呀子哟―――
两只眼睛水汪汪哟,两只胳膊哟――比藕白。
―呀一子哟―――”
逼细嗓子又重唱这一遍,娇娇滴滴,这个李二嫂好。
山路弯弯,听着歌,飘飘地走,好象路边真有个这么个店,这么个人。
平生头一遭听山歌,好听。
忽然他两手搭在口上,嘴一尖,发出“哟喝――――”一声长叫,高昂悠远,穿山透林,惊得树上两只山鹊扑楞楞地飞起。这一声,正是山里人和远处打招呼时发出的么喝。我们已经听惯了。
谁知他后边接着么喝道:
“么娃子哟――把牛儿赶到阳坡!”
有人笑了,说:
“你这李二嫂这么老,都有么儿了。”
原来还是唱词。
才娃骂道:“你懂个屁,那是她的兄弟。”
老余并不理会。
“太阳高高照西门,路上咋个没得人?”
……
正在此时哨子响了,休息。老余自然不唱了。
可是我倒还想听。
书记过来,笑着说,要赶路,得走快些,别唱了。
从那一笑,就知道他也在听。
老余可不是贫下中农,是上中农,听说他家过去有十几亩地一面坡。
所以一路都再没说话。
到了工地,一连两天,搭棚支铺,砌灶修路,忙得不亦乐乎。老余瘦瘦的,论力气,不但比不上五大三粗的才娃,连我也不如,不过他活干得细,就和他那嗓子一样精巧。
我找机会凑到他跟前,问:
“有空再唱吧?”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说:
“你们西安大地方,啥子没得?”
“没有这么好听的小曲儿。”
他笑了,夹着一丝得意。
“那么多词儿,你咋能都记住?”
“从小唱,就记得。”他答得淡淡的。
安顿好吃住,就正式开工了,挖石开山修涵洞,吃的是水煮大绘菜,另加一大碗米饭。太阳一落,四周群山黑黝黝的,春寒逼人,只有河边一排工棚里油灯忽闪忽闪,有一丝暖意。干草铺发出一股草香,软软的,我干脆早早钻到被窝,就着油灯看书。
才娃来了,坐在我床上,但不是找我。
对着斜上铺说:
“来,抽烟。接着唱。”
斜上铺木棍绑的架子床上,正是老余,仰枕两支胳膊,呆呆的,不知想啥。
“唱唱唱,点上!”
周围人都起哄,有人上去讨好地为老余点烟。
工棚里影影绰绰,挤了不少人,似乎还有女的。
原来他们也都想听。太好了。
这一夜,老余又开始唱了。
唱地是:
二嫂男人出门做生意,一去不回。听说在外边讨了小,二嫂独自在家支撑店面。
“山山都有合欢树,奴家一人孤栖栖。”
……
二嫂虽然,眼头倒高。一般人还看不上哩。
“花红总招蝴蝶来,二嫂门前客人挤。
抡起棒槌赶不赢,个个都是厚脸皮。
住罢吃好走你的路,老娘谁敢来调戏。
赶走老张骂老李,没得一个好东西。”
这时,四下发出一阵哄笑。
听众就会找姓李的打趣――“棒槌来了哟!”
姓李的也不示弱:“你也不是好东西!”
工棚充满了欢乐。
“这山看着那山青,男人都得一个病。
鸡公有米想吃虫,姐姐老了妹年轻哟。“
我最爱听的,是他接在后边那慢悠悠的伴唱:
“一儿呀子哟―――鸡公有米想吃虫哟,
姐姐老了哟――妹年轻。一呀一子哟―――”
一唱三叹,
请问专家北京哪儿主产青核桃皮呢让人细细回味词中意思。那末句“―呀一子哟”,收的有一点快,似乎感叹地说:就是这样!
第二夜。早早就挤满了男男女女,汗味烟味中夹有淡淡的香,我床上也坐了好几个,压得床吱吱响,真怕塌了。
这天唱到店前来了个的挑担小货郎。
二嫂看那货郎:
“红红嘴巴高鼻梁,哪里来个俊货郎,
担儿悠悠扁担长,一声么喝我心慌。”
然后自己又骂自己:“龟儿子,我心跳个啥子哟。”
这是一句白,不唱的。
那个小货郎眼里的李二嫂:
“双眉弯弯脸蛋嫩,自带胭脂自带粉。
走路飘似五彩云,一笑勾走货郎魂”
不由地放下担儿。
二嫂问他卖啥子,货郎开始一样样唱着夸货,口齿玲利:“绣花绷子铜顶针儿;梳子头油胭脂粉儿。”把担上货流水一般介绍开了。
“这位大姐,买一样吧?”
“不要,不要,你还有啥子好东西?”
“蝴蝶对飞团香扇,大红玛瑙烟锅
粘膜白斑与长在粘膜部位的白癜风有无区别坠儿。五彩丝线花围嘴,不怕娃儿流口水。”
“我还没得娃儿哩。”
大伙都想往下听,盼二嫂赶快买个什么,可那二嫂呢,偏这不要那也不要。
老余不慌不忙,一晚上唱的尽是货郎的山货。
就象他是卖货的,非要卖出一样不可。
这么唱,一个月也唱不完。
听说,唱完的话,也就得月把天。
真有意思。我倒是觉得越长越好。
次日上午,在工地挑土,压得膀子痛,才放下担子,就听对面吃吃地笑。一抬头,是几个拉石头的村里妹子,平时不太和她们说话,只见一个大声说:
“货郎来喽!”接着都笑。
我回身看,旁边没人,―――这明明是说我!脸上一下子热辣辣的。
一个好看的妹子突然唱道:
“担儿悠悠扁担长,一声么喝我心慌。”
女孩声音细细的,软软的,那个“我”字唱得怯生生的。和老余比,完全是另一种味道。
唱完,妹子们笑作一团。
我一时不知那来的胆子,立即回应了两句:
“走路飘似五彩云,一笑勾走货郎魂”
她们笑推那个唱的妹子再对,那人羞,挣扎着,死也不上前,你推我攘,笑得呱呱地。
我赶紧逃走了。
想起唱歌的妹子看我那眼神,心突突跳。
下午,有人说书记叫我,不知啥事。
民工队部里,书记一脸严峻。让我坐下。
“知青要积极上进,不能受低级、黄色势力的影响。”
说到“低级、黄色”,语气特别重。
我一惊,说没有啊!
书记不说话,冷冷拿出一本揉皱的册子,里边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外皮上赫然几个大字―――“李二嫂开店”!
我没什么说的。
书记说:“以后注意就行了。”
从这天晚上,老余再没唱一句。也没人来叫他唱。
工棚静悄悄的,只有灯头的火焰在跳。
后来听才娃说,书记堂弟追的就是对我唱歌那个妹子。书记堂弟是大队会计,我见过,头梳得光光的,两眼贼兮兮,整天往女孩身上瞅,女孩都怕他似的躲他。
是他告了密。
可是,这算什么秘密呀?
还有,把老余的什么东西也搜走了。我一想,知道就是那个本子。
论起来,是我白天惹的祸。
不过,这太冤枉,我没法辨白。
心里突然掠过一丝莫名的惆怅。
而老余,比我还冤。
老余从此回来很晚,有人说,他是在河滩,月亮下,一个人,坐在石头上吹笛。
河边夜里我去过,白石滩上,月亮分外明,河水悄悄地流。我没见着老余,可是有时会听到远远一缕幽幽的笛声,那大概是他吹的了。
岁月悠悠,一晃三十年过去了。如今回想起来,当年苦中作乐,深山黑夜,忽闪忽闪的小油灯下,老余唱得工棚一阵一阵哄笑,那当中,也有我。只是遗憾那小曲没有听完。在我心里,货郎已经被定格在那儿,永远在向二嫂唱他的货。
只有那慢悠悠的伴唱:“一儿呀子哟――――一呀儿一子哟―――”时时在我耳边回旋。隅尔,其中还会隐约浮出另一缕细细的声音。
听说,老余已经不在了,山里都变了,也不知还有人会唱这种山歌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