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拜
占祥大爹一家搞科学种植香菇,几年之间成了全村首富,盖起村里最讲究的小洋楼。趁着独儿子贵生结了婚,占祥大爹便不再忙里忙外,整日抱着他那半新不旧的收音机满村里晃悠。一到傍黑时分,不在阳台上乘凉,也不在家看电视,却搬把躺椅找几个老爹讲古去了。
他摇把蒲扇,大拇指翘向自家的小洋楼:“你们晓不晓得,原来都说美国那地方好,现在都说不好了,海水把一整个什么‘新袄儿娘’给全淹了,看我们这长江边,现在这么大水也不会淹了。”
“我们这里六九年不也发过大水吗?”洪山爷说。
“那是什么时候?那时候国家穷!现在肯定是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占祥大爹鄙夷不屑地撇了撇嘴,“收音机里都说了,要我们安心生产,今年的汛期已过去了。”
洪山爷半信半疑地问:“真是收音机里说的?”说罢,将身子往占祥大爹这边趋了趋。
“这还能有假?”占祥大爹却只淡淡地说了句,便又把身子躺下去,重新摇起了蒲扇。
说老实话,占祥大爹就相信收音机这玩意儿。不!简直可以说是崇拜。几年的这个时候,正准备参加高考的贵生不得不眼泪汪汪地把铺盖卷儿背回了家。唉,生活拮据呀。有一天占祥大爹偶然听到人家的收音机里说哪个地方搞香菇栽培技术培训班,学会了可以赚好多钱。占祥大爹听得热心,借了几百块钱就送贵生去了。半个月后回来,贵生耍戏法一般,不久就让一大片一大片渣子里头长出又茁又肥的伞状东西来。再过几天就把这些东西变成大把大把的钞票……有了钱,占祥大爹头一件事就是买收音机。至于以后做楼房、买彩电什么的,他从没插过手。今年儿媳妇进了门,他便早早地“退休”了,整天跟收音机里的播音员混在一起。对于他来说,收音机里头的话是绝对正确的。有天几位老爹聚在一起,讨论炒菜要不要放味精的问题,有人就说了味精的坏------又贵又没味道;有人又说味精的好,放了味精的菜或汤鲜得很;大家为这点吵来嚷去的,谁也没办法说服对方。 刚好前一天占祥大爹听收音机里讲了味精的好处,等他们吵了半晌之后终于发话了:“哪个说味精不好了?我没得味精吃饭都没得胃口,而且收音机里说炒菜放味精就是好。”搬出了收音机,又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另几位老爹也就没得吵了,一片声地点头附和道:“以后还是放味精的好,莫要心疼那几角钱。”这时候,占祥大爹便从心底涌起一种自豪感,说不出有多么的舒服受用。
他就是这么个样。只要收音机里说应该这样做,他决不会那样做。
北京白癜风医院记得还有一次收音机里说每月应该换一把牙刷,他颇踌躇了一番,感到太浪费。但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占祥大爹毅然照办了。这样,心理上觉得是好了很多,而且牙痛病似乎也好了不少,于是每每这样对左邻右舍说:“这样搞就是好,我牙齿都中用多了,就这样搞吧,有好处的。”
天长日久,占祥大爹对收音机的崇拜之情便日趋深厚了。
最近,占祥大爹又听到收音机里说汉口在搞什么蜈蚣养殖培训班,更是赚钱。因此,占祥大爹便想让贵生去学。殊不知贵生冷冷地说:“你老该知足了。况且这香菇还得我来照顾,我怎么走得开?”占祥大爹没办法,可心里真是难受极了,仿佛掉了一大笔财产似的。以后每听到这个广告,心里就得有一阵不舒服,甚至诅咒起贵生来。
“娘的,赚没赚几文钱就嫌多了?目光短浅。这龟儿子不听老子的话,该听听收音机呀!
北京白癜风医院”而且一有机会,就跟别人说儿子的不是,使得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贵生放过了一个更加发财的大好机会,并替贵生感到可惜。
转眼到了七月中旬。
十九号这天,早晨刚露脸的太阳就烤得人心里发慌。占祥大爹吃过早饭就搬了躺椅带上收音机来到禾场附近的杨树林里。贵生跟他媳妇则在毒毒的日头下晒好了谷子。贵生到底是有文化的人,什么都兴科学。看这晒好的谷子,谷粒颗颗饱满籽实,像在禾场上铺了一层黄灿灿的金毯,看了心里都有一种舒服的感觉,惬意。占祥大爹突然高兴起来。禾场上每个人都夸贵生能干,羡慕占祥大爹有福气。于是占祥大爹那渐渐发福起来的身体在躺椅里快活地蠕动着,躺椅便在他臃肿的身子底下欢叫起来。
乐够了。占祥大爹拧响了收音机,沉浸到那标准悦耳的普通话中去。自家的禾场被左邻右舍的围在了中间,根本不用担心鸡猪的侵袭。
好像起风了。树叶在头顶籁籁作响,不时有两片树叶飘落粘在占祥大爹汗津津的脸上。他微睁着眼,天空的东南角处有一大片吓人的乌云,正起伏汹涌着朝这边翻卷过来,一会儿便迅速拥住了太阳,天空一下子黯淡下来。
有雨?!占祥大爹胖胖的身子费力地从躺椅中爬起来,几乎失声叫起来。但他马上想起收音机里好像说是没雨的!占祥大爹迅速用眼扫了扫那片浓云,心里马上有了点底,虽然还有少许忐忑不安。依乌云这种速度,不出五分钟就会飘到西北方去。
“大柱,快点叫你姆妈出来收谷,要落雨了。你跑快些!”大柱爹率先嚷了起来。
“春林,快点过来帮忙呀,把撮箕拿来,快点,你这个苕货!”春林姆妈起一把木耙。
禾场上的人忽地多了不少。那些躲在荫凉处的畜生们纷纷抖落身上的泥土,对谷物展开了一场掠夺战。于是,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劈哩叭啦的脚步声,恼羞成怒的呵斥声,各种工具的相互撞击声…..气氛被大家搞得相当紧张,似乎暴风雨已经席卷而至。在这各种声音中,只有一种悠扬的乐曲声显得格外不协调------占祥大爹稳稳地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洪山爷以为他吓懵了,在忙碌中高声大叫起来:“占祥哥,快点喊贵生来帮忙往屋里抢哇,等一下就来不羸了。”
“没得雨落!有么事好忙的。”占祥大爹动都懒得动一下,其实他的心里也实在有点慌。但静下心来一想,如果这雨真要落下来,那些谷子是怎么也抢不到屋里去的;但如果真的没雨落,抢也只是白白辛苦一场。
“贵生------贵生,要落雨了,快点把谷子往屋里抢。”洪山爷哪里肯听,只得喊贵生,贵生和他媳妇了家伙便拼命往禾场上冲。
“回去照管你的香菇去吧,今日绝对不会落雨。”占祥大爹手一挥,“收音机里说的。”
“爹,你也不看看天上,还收音机里说的。” 贵生不由分说,说话的语气也有点不耐烦,起耙子就开始拢堆,媳妇也挥舞起扫把。
“老子说没雨落就是没雨落,要老子看天上,你日瞎眼,那云马上就要到那边去了。”占祥大爹不知道为什么发起了很大的脾气,他从躺椅上下来,用手指着天上的那块乌云。不错,经过这几分钟,透过乌云已经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太阳的大致轮廓------太阳马上就要恢复原来的恶毒状了。占祥大爹心里更踏实了一些,也因此而生出许多的气来。贵生自结婚以来,这个家差不多就是他说了算,他占祥已经没有放在贵生的眼内了。占祥大爹越想越气,拿出长辈的气势来,就像当初勒令贵生退学一样:“老子还没死,还是这个家的头,你当老子是么事?敢这样跟老子说话?你狗日的反上!”
贵生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这种情况下收谷子难道也有错?谁能担保这雨就不落下来吗?这三、四千斤谷子,难道不是钱?贵生这样想着也火了,心里一阵烦躁,他狠狠地扔了手中的耙子,黑着脸,一言不发地往家里走。他媳妇呆呆地立了几秒钟,迟疑着低声叫道:“贵生------”贵生经过她时,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扫把,然后拽了她的胳膊。见她还在犹豫,一使劲,暴喝一声:“走!”
“滚!”占祥大爹仿佛为他纠正一个别字。
洪山兄弟六个,已将谷子全抢到屋里去了,正准备过来帮忙。占祥大爹一把拦住他们:“今天就是不收,大不了折老子千把多块钱!”众人见他说出这种话来,也只有随他,摇头叹息着,也不走开,手里的家伙也不放下,散坐在占祥大爹四周。
“占祥伯,何必这样!万一真要落雨怎么办?不落雨收到屋里去又不是不可得。”
“是嘛。还朝贵生发那么大的脾气。”
大家七嘴八舌谈了不到分把钟,便感觉到有些不对头:地下怎么一下子刺起眼来了?抬头一打量,黑云已经被风赶到西北方去了,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狞狰的面孔喷射出千万条眩目的强光。风也变得热了起来。
大伙儿呆住了。占祥大爹得意地笑了,小心地把身子放倒。大伙儿围了过来。
“占祥哥,有胆量呀!今日硬是顶过来了!”
“可不是,他听了收音机的。”
“占祥哥,我跟你学,以后多听点收音机,尤其是听天气预报,免得又跟今日一样把人吓死又累死。”
谷子还没有抢到屋里去的人,骂骂咧咧地把谷子再摊开。尤其是洪山一家,骂得更凶,后悔不迭。
“日他娘。收音机里说的硬是没得错。”
占祥大爹心里喜滋滋地,甭提有多高兴了,便将收音机抱在怀中,把音量调到最大。人们马上停止谈话,竖起耳朵听。“……襄阳、恩施、宜昌三个地区,有零星小雨,其它地区,晴天……”
“明日我们这里没得雨,老子再把谷子搞出来晒!”洪山爷说,“今日背时,明日无论如何老子也不收了。”
“对,就应该晒它两个好太阳,免得以后再麻烦。”
贵生一直呆在家里没有出来。日薄西山时分,他才犹犹豫豫地跟他媳妇后面来到禾场。
“爹,你老有眼力,要是我先前糊里胡涂收了的话,那明日还要冤枉搞出来晒。”占祥大爹本已忘却了那时候的不愉快,这会儿见贵生如此诚恳,更是心平气和,说:“算了算了。只要以后照我说的做,保险没得错。”并利索地从躺椅上翻身起来,乐颠颠地动手拢起谷堆来。
半小时以后,爷儿俩便在桌边端起了酒杯。占祥大爹同往常一样,随手扭开了收音机,与贵生边喝边聊。酒至半酣,当收音机里又播到那个蜈蚣养殖培训时,占祥大爹突然说:“你听------”
贵生愣了愣,一下子便听清了他的意思,想讨老爷子开心,当下搁下酒杯,乘着酒兴,爽快地应承道:“你老放心,等屋里的香菇卖出去了,我一定去。”占祥大爹更欢喜了,将酒盅一举:“好,喝!”
翌日清早吃过饭,已经很久没下过地做事的占
北京白癜风医院祥大爹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如何,自告奋勇地要去芝麻地种些尿素,并薅最后一遍草。出门的时候,洪山几家正将谷子往外运。占祥大爹故意取笑道:“你不怕今日又骇你个半死?”
“你老放心好了,昨日收音机里说今日没得雨落的,今日打死我也不收它了。”洪山爷爽朗地答道。
午后两点多钟,占祥大爹疲倦地回到家里,正准备休息一下,忽地听到楼顶上炒豆子般急骤的声音,同时儿媳妇气喘吁吁地自楼上下来,急急地说:“好硕的雨!”
占祥大爹脑子里“嗡”地一声,人立即从躺椅上腾起,冲出门去,心头暗叫糟糕:尿素白种了,芝麻地白薅了不说,地薅得松了,芝麻岂不是全要被冲倒?